桃枝躺在床上,不见不闻,南腔北调,口里依然在那里唱着。只听门外一声桃枝姐,有人走进来。孙氏看到来了一个解围的,心中一喜,便道:“秦老板,你来得正好。”说着,望了秦小香向床上努嘴。小香明白,走了过来,握着桃枝的手道:“好大架子。来了客,理也不理,睡你的,唱你的。”桃枝笑道:“这是我们自己的身份,算什么架子?”孙氏听了这话,就走开了。小香道:“好!在我们姊妹面前摆身份吗?”桃枝坐了起来,笑道:“我不是和你端身份,我在生气呢。”因之把今昨两天的事,对小香说了。因道:“你看,当歌女的,要出去看一个朋友,都不能够自由,有什么意思?”小香笑道:“这样说,你是真爱上那位于先生了?”桃枝道:“你说这话,就该打。爱就爱,不爱就不爱,有什么真爱假爱?于先生除非是少了两个钱,那一样不好?那一样不令人可爱?”
小香笑道:“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。”桃枝笑着坐了起来道:“不会说话,就少说话。西施和我们一样,也是女人。无论我怎样子不会看人,也不能把一个男子看成西施吧?”小香道:“你不知道我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吗?我懂得什么西施东施?”桃枝道:“你不要说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,他们一处的那个李先生,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哩。你猜这个西施是谁呢?”小香鼓了嘴道:“你可不要胡说,我不谈这一套的。”桃枝叹了一口气道。这也难怪你,现在女子们的眼光,都是这样,无论对什么人下批评,先看他是不是有钱有势的。小香笑着捏了拳头一扬道:“你说这话,我非捶你两下不可。”桃枝道:“你不要以为是我骂你,我说的女子,连我也是包括在内的。你想,一个人有不喜欢钱和势力的吗?但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,把我们又当作什么,不过是拿我们女子去开开心罢了。我们能在有钱有势的里面,去找终身可倚靠的人吗?我着了,也不知是第几房姨太太,或者是姨太太也够不上的姘头,那有什么意思呢?还能算是一个人吗?管他!只要能享点福,当姨太太也好,作人家的玩物也好,但是人家也不过就靠了一时喜欢,花几个钱买了你的身体,等到他不喜欢你的时候,他依然把你抛开,你又要找第二个人了。”小香道:“你这话我倒是承认的,但是,我们干了这个事情,想和人作个一夫一妻,那有点不容易吧?譬如作小生意买卖的,老实说,不但养活不起,恐伯他们的知识还不如我们,至于知识好一点,有碗饭吃的人,他不信歌女会好好的过日子,也觉得歌女不是好东西。所以……唉!”桃枝笑道:“所以什么呢?所以不得不给人家当玩物吗?”小香道:“那个是愿意走上这条路的?”桃枝道,“你这话不对,我就是自己愿意走上这条道的。我的事,你还不大清楚呢!我告诉你罢。我并不是上海人,我是湖南人,我父亲去世了,我和我母亲,靠着叔叔过日子,就一路到上海来。我叔叔原是到上海来找他一个旧上司的。他那个旧上司,虽然有两个钱,不过是在上海闲住,又能替他找什么生活,不过让他跟着白相白相罢了。久而久之,我叔叔把社会的情形,混得很熟,成了个白相人,手边活动些,就作些公债生意。挣了钱,无所不为的乱用,亏了本,和几个有钱的人又去借。家里除了我母女,还有他上海娶的我这个婶娘,简直糊口不过来。因为弄堂里,有一班唱文明戏的女戏子,见我长得漂亮,又能说几句北京话,就劝我加入。我在学堂里就演过戏的,我就偷着在他们家里排演了一回。她们的大老板,说好极了,一开口,就出我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包银。回来和家里人商量,只有母亲不大愿意,但是靠了叔叔吃饭,究不是事,也只好答应。我唱了大半年戏,母亲就去世了。文明戏也不大行时,班子里的人,有的去拍电影,有的去当舞女,就散了。我因为在文明戏班子里,很学了几出老戏,叔叔就让我改唱老戏,请了一个师傅在家里教。只教了两个月,叔叔又等不及我搭班子,就让我到游戏场里去清唱,又是靠了这面孔的好处,这里的老板,到上海去邀角色,把我就邀来了。叔叔离不开上海,所以婶娘跟了我来。由唱文明戏,到现在为止,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转我的念头。转我念头的时候,没有一个人,不说得甜甜蜜蜜的,总把我心里正想的东西送了来。你想,一个青年的女子,那里知通人家是手段呢?而且住在上海那种地方,看到别个女人阔,哪里肯不学?看到别个女人胡调,把胡调也不算回事。但是,你猜我母亲为什么死的?她就为了我胡调气死的。因为我的父亲是个画家,画虽不卖钱,但等他死了以后,名誉忽然大传扬起来,无人不谈画家李某人的。我们家里一张留下的画也没有,只好看着做字画生意的人发财,我们也不怎样注意这件事。偏是又有许多人传说,画家的女儿,现在怎样怎样下流,慢慢传着登到报上去,我母亲又羞又急,觉得把我流落到那种样子,很对不起我父亲,就急死了。你想,我不是很惭愧吗?”说着向床上偏着倒下去,伏在枕上,竟流下两行泪来了。